定影【二】

定影【一】


当人生有了期盼的时候,夜晚的天空都会被太阳照亮。

张佳乐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拍摄并不是头一次,但他却表现得过于兴奋。一大早就扑腾着起床洗漱,全身都透出一股“大家嗨起来”的精神头。

室友们纷纷对他这种异常的精神状态表示怀疑,绞尽脑汁开展想象力放出各种胡诌八扯的猜想来,差点把玩笑开成人身攻击,但却没有一句能让张佳乐炸着毛反驳回来的。

他心情好,放他们随便说。

束好自己脖子后的一把长毛,没等室友们出门上课,他就先哼着小曲出了校门。

原以为自己提早十分到达就已经算是努力过头的表现了,进到摄影棚却看见已经在里面调试相机的孙哲平,他兴冲冲地上去打了个招呼,并没吓到对方。

“来的正好,站过去。”孙哲平将相机固定在支架上,对着张佳乐就捏了一张。

“哎哎!我还没换衣服!”尽管嘴里喊着,张佳乐还是条件反射一样低头查看了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不整齐的地方。

“没事,我就是调调。”孙哲平转了下光圈,又拍了一张。这一张张佳乐站得很拘束,完全没有昨天拍照时的活泼,唯独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但灿烂得有点过头,不适合任何用途。孙哲平看着转到笔记本屏幕上的成像,点下右键,鼠标在“删除”项上停留片刻,还是按了空白处。转手新建一个文件夹,把储存卡里的照片都挪进那里。

其他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进来,张佳乐也被叫去换衣服,当他走过孙哲平身边的时候,又问他:“今天结束一起吃饭?”

孙哲平皱了下眉,“最近都没有时间。改天。”

“又是改天?昨天也说改天。”

“我又没说要改到哪天。”

“你不会是随口说说,其实是想拒绝我的吧?”

“啊?”对于张佳乐这种猜想,孙哲平表示他完全没这么想过,只不过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对方,所以近两周的时间都安排得比较紧而已,至于之后哪天有时间,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说改天原来就是打个敷衍啊?”张佳乐拉下脸。他不喜欢被人敷衍,他觉得是爷们就该一言九鼎,说话有个定数,定下哪天就是哪天。

“不是。”孙哲平否认这一点,他也看出对方的不高兴,就补了一句,“至少最近两周都没时间,所以具体改到哪天,到时候再定。”

“得嘞。”又是一句“改天”,干脆一竿子给他支没影了。张佳乐一摆手,嗤笑道:“那您忙着,我换衣服去了。”他有点生气,甚至赌气地想,这人他看走眼了,压根不是个爽快的货,不交也罢。

 

孙哲平在拍照的时候就在想,其实张佳乐不太适合学表演。演员演得都是别人的喜怒哀乐,可他呢?心里头那点想法都表现在脸上了,放在镜头下面,一点没浪费全被拍进片子里。

他们被叫了几次停,设计师活像来了大姨妈,这两天净在生气,昨天是被孙哲平气的,今天则把气撒在了张佳乐身上。

他对张佳乐今天的表现十分不满意,三番五次强调要演绎出这套服装的设计含义。孙哲平站在灯光外,看他拼命地启发张佳乐,恨不得用上各种肢体语言,而张佳乐也拼命地点头,模样诚恳态度谦逊,可最后一个眼神瞟过来的时候,孙哲平就知道,这人什么都没听进去。

就如他想的,十分钟后,他们再次被叫了停,设计师冲上去的架势就像要把张佳乐囫囵吞了,职业性的神经质快被逼成神经病。在他跟张佳乐滔滔不绝地讲他设计这套衣服想要表现的含义时,张佳乐也快被他拙劣的表达能力逼疯,商业化和艺术感的碰撞中,他说了一句最不该跟这个设计师说的话。

“这不就是一件休闲时装吗?拍得好看买得人多不就得了?人家买去了爱怎么穿就怎么穿,你还能挨个逼买家穿出你要表达的意思来?!”

设计师被他这句话戳到逆鳞,整个人憋得脸通红,眼睛瞪得血丝都冒出来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又跟酝酿大招似的僵在原地。

张佳乐从昨天那个看热闹的变成演热闹的,双手插兜把头一甩,一派“任你什么反应我都不怕”的架势。

顿时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就差迸出个火星儿点着火。

其他人听到说话声戛然而止,纷纷注目过去,整个摄影棚突然安静不少。孙哲平见势,从相机后面直起身,他没有那个看热闹的心,就叫旁边的美工赶紧去劝人。

他知道有些搞创作的人分不清现实与幻想,总捧着那么一股清高自傲的高尚情怀,这情怀就像是某种精神洁癖,容不得别人提一句异议,这个设计师恰巧就是这么个人。

年轻,有才华,设计作品别具一格,在国内得过几次奖,现在还有个可以让他肆意施展才华的工作室,正处在一个即将实现人生梦想,开创事业壮美蓝图的起步阶段,春风得意之余免不了有些自视甚高的心理,从昨天的言行中就可以看出他的这点心态。所有出自他手的设计在他眼里就像未经人事的圣洁处女,每一个都被他自己赞不绝口地夸,之后就是等听别人用更钦佩的语气继续夸,里里外外就是容不得一句批评。

这种想法让他没能清楚摆正自己的心态和设计目的。对旁人来说,一件推入市场的服装设计得再独特也只是件商品,而到了一天换三遍衣服的张佳乐眼里,它们更像是消耗品。所以在设计师孤芳自赏的时候,他的这句话等于是狠打了人家一巴掌,特别现实并且响亮。

他压根就没想着把它们往艺术品的层次上套,只想能拍得漂儿亮的多吸引点眼光,卖得畅销才是经商目的。

张佳乐理解不了设计师的非常态心理,设计师更愤怒于他对作品的轻蔑,这人直接把创意打上一身铜臭味,对他来说就像是把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处子女神拉出去卖淫一样,不仅违背了他的创作初衷,也捎带上了对灵感的侮辱,这让心高气傲的设计师忍无可忍,最终在众人面前发飙狂吼起来。

张佳乐被他过度的反应吓了一跳,无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然后看着他被其他一众合伙人安抚着拉走,半天没能回神。

见人都走了,孙哲平才过来问他:“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张佳乐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平白无故被吼了一顿,他还觉得冤呢。

“你跟设计师较什么劲。”

“我跟他较什么劲了?!”张佳乐也起了一股火,觉得今天一定是出门太急忘了看黄历,赶上个诸事不宜。

孙哲平朝外面望了一眼,那帮人还在像哄亲孙子似的哄设计师,然后又像请祖宗似的把人扶进来。趁着他们没走近,孙哲平回头跟张佳乐低声道:“好了,中午一起吃饭。”

张佳乐心里那股火莫名其妙就灭了大半。

他装着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脸上却差点没绷住劲儿乐出来。

由于他和设计师彼此再也没能看上眼,所以拍摄就此中断,两边达成一致,那张合同只过了两天就作废了。双方又补了一张关于已拍照片使用问题上的合约,没到中午,张佳乐就彻底告别了这家工作室。

托张佳乐的福,孙哲平的工作也提早结束,他结完工资下了楼,见张佳乐还站在大楼门口,就走过去和他并排站着。

“这回有时间了吧?”张佳乐看起来很高兴,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孙哲平仔细看了一阵儿,觉得他不是装的,就点点头。

“直到下午七点都有时间。”他看了眼表,又问:“说吧,想吃什么?”他开始想起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他拒绝了张佳乐的饭局,所以干脆满足他这个心愿。

张佳乐表现得很积极,他扳着手指说了一大堆特色店名,最后孙哲平选了个最近的。两人在云南吃了一顿不正宗的鲁菜,品不出好赖。

在听完张佳乐的不忿之后,孙哲平顺着今天这事轻描淡写地批评了他一顿,原以为自己这番多管闲事会给对方火上浇油,可当他说完那句“你表现得太不成熟了”之后,张佳乐就彻底蔫了下去,缩在椅子上活像被火燎了的花,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孙哲平见状,自己笑了下,边往嘴里添菜边问他:“你做模特,是想玩玩还是想做职业的?”

张佳乐抬起头,双眼迷茫地在对面的脸上转了一圈。

他被问得有点脑筋短路,因为他做模特的初衷就是为了赚“上供”钱,完全没想过以后的问题。孙哲平这一问,就把事儿提到了职业出路的层次上,让他觉得这明明是个遥不可及的问题却又迫在眉睫——他马上就要毕业了。

就他学到的东西和这个文凭的含金量而言,不靠家人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了,原来他觉得理所应当的事儿,如今又有点不甘心。

“想……做职业的。”不知道是哪个念头触动了他的决定,张佳乐貌似慎重,其实什么都没深入考虑地用这句话做了回答。

孙哲平点点头,眼睛瞅着盘里那块五花肉,并未感觉到他视死如归般的决绝,“光有条件没有用,职业素养有待加强。”

“孙老师,您阅人无数,给指个明道儿吧!”张佳乐突然灵光一闪,想到这人干了三年摄影,照之前那帮人万事都迁就他的态度,想必一定是个有点腕儿的主,不如就直接抱个大腿,让人带他走上溜光的大道。

“我怎么就阅人无数了?”孙哲平失笑。不过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而是掏出手机拨了个号,自顾自地打起电话。张佳乐趁势多吃两口,可还没等他把嘴里的豆腐咽下去,孙哲平就挂断电话跟他说起话来。

“我前阵合作过的一个客户有个服装公司,也打算创建原创品牌,现在计划刚成型,没走过网络销售,但有这个意向,你试不试?”

“代、代售啊?”张佳乐一下结巴起来,他听孙哲平的意思总有种想让他负责网络销售的感觉,这活儿他不熟啊。

“做代售干嘛?你不是要做模特吗?”孙哲平费解他的理解方向,“跟今天这个差不多,不过公司比较远,而且品牌设计这边刚刚起步,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把决定权交给张佳乐。

张佳乐愣了一会儿,感觉脑子飞速转了一阵儿,然后依旧在没有做出任何利弊分析的情况下回答了一个“好”字。

“不怕我是骗你的?”在完全缺乏了解的情况下就直接点头答应,孙哲平觉得这人特别单纯,不禁替他犯愁。

“你能骗着我什么啊?”张佳乐笑呵呵地把兜往外一掏,空空如也。

“……你这是让我请客的意思啊?”

“不是不是,我可以刷卡!”张佳乐为表诚心,迅速从里兜摸出卡包拍在桌子上。

“收起来吧。我约你的,我请。”

“哎!这不行!是我先约你的!应该我请!”

“那好,你请。”

“……你能再跟我客气一下吗?”张佳乐觉得这么老套的梗自己都中套,实在是太侮辱智商了。

孙哲平则无所谓地笑笑,“我说了我来付,你没珍惜这个机会,凡事总得有点代价。结账。”他挥手叫来服务生,还真就把张佳乐的卡递了过去。

张佳乐倒也不在乎这顿饭钱,只是这人无时不刻都在教做人,实在太讨厌了。


评论(2)
热度(50)